盧溝橋沒有忘記

12年前，我為了創作長篇紀實文學《守橋翁的中國夢》（中國青年出版社2014年9月出版），一連數月跟蹤採訪了抗日戰爭史學家、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首任籌建處主任郭景興先生。他告訴我，為了真實還原“盧溝橋事變”那段可歌可泣的抗戰歷史，他和夫人蔣亞嫻自20世紀80年代起，幾乎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去採訪當事人。這期間，郭景興有了驚人發現。先前人們大多認為第29軍在盧溝橋奮起抗戰是抗日愛國將領的壯舉，卻很少注意到這樣的史實——在抗擊日寇的西北軍和第29軍中，活躍著中共地下黨組織和一批戰斗在隱蔽戰線的共產黨員。盧溝橋保衛戰中，第29軍駐守回龍廟的英雄排長沈忠明早在1936年就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。他以一個排的兵力抵御數十倍敵人的進攻，直到身負重傷，光榮殉國。

郭景興說：“我原來隻知道在當時抗擊日寇的西北軍和第29軍中，有很少的地下共產黨員。沒承想，后來第29軍將領尹心田之子尹家衡同志寄給我一篇文章，文章中介紹初期這兩軍有中共地下黨員70余人。接著我又讀到王沛南、尹心田、周茂蘭合著的文章《汾陽軍校中黨的地下活動》，得知汾陽軍校，就是第29軍第2教導團，那時全團已有中共地下黨員80余人。可想而知，當時這些優秀的地下共產黨員，在抗擊日寇的斗爭中發揮了多麼重要的作用。更令人敬佩的是，他們戰斗在特殊環境中，危機四伏，隨時都有生命危險，卻堅韌機智地堅守在黨委派的崗位上。正因為如此，10年后的淮海戰役，才出現了張克俠、何基灃兩位地下黨員，率領國民黨軍兩萬三千多人的陣前起義，創造了‘一夜變千秋’的壯舉。”

郭景興夫婦按照這些線索，走訪了許多第29軍的老地下黨員，還原了歷史的真相。“我印象最深的要算採訪原南京海軍指揮學院院長朱軍同志了。”郭景興說，“朱軍同志，原名朱大鵬，1927年參加中國共產黨，1933年到抗日同盟軍，從第29軍軍訓團成立到1939年進行改編，他始終在軍訓團內任職，后來轉到延安工作。我們1983年到南京採訪時，他已從南京海軍指揮學院院長職務上離休。朱老對這次訪問十分熱情，為我們詳細介紹了第29軍軍訓團從成立到改編的全部經過，還重點講了軍訓團內我黨地下組織情況，為我們提供了大量的珍貴史料。”

談起第29軍軍訓團中黨的地下組織規模，還要從抗日同盟軍的地下黨說起。1933年5月長城抗戰之后，馮玉祥、吉鴻昌、方振武等人在張家口建立了抗日同盟軍，又稱察綏抗日同盟軍。當時，抗日同盟軍中的地下黨組織由中共河北省委領導，省委前委書記是張木陶。中共北方局委派朱大鵬（即朱軍）到抗日同盟軍開展黨的地下工作。朱軍時任抗日同盟軍一團一營的黨支部書記，其他成員有宣傳委員蔣明成、組織委員王紹武、排長張文周等，共計30多位黨員。根據朱軍的回憶，在抗日同盟軍中，黨的地下組織主要領導有：“同盟軍”二師（汾陽軍校）師長支應遴、一團尹心田、二團賈振中、三團周茂蘭（即周樹一）等﹔五師師長也是地下黨員，陝西人，姓名不詳。由於抗日同盟軍的抗日救亡主張，違背了國民黨反動派的意志，蔣介石一開始就阻撓破壞，繼而武力鎮壓。日軍也同時向察哈爾省調動。同年8月5日，馮玉祥在蔣軍及日軍的雙重壓迫下，通電結束抗日軍事行動，取消同盟軍總部，離開張家口。吉鴻昌、方振武等按照中共河北省前委的決定，將隊伍轉移張北，由方振武擔任代總司令（后改稱討賊聯軍）。

朱軍同志離開抗日同盟軍后，於1934年春節前來到天津市警察局，為北方局做情報工作。當時，他的身份是天津市警察局策反偵緝隊隊長。過了一段時間，經黨組織安排，在第29軍任職的地下黨員馮洪國（馮玉祥之子）又向佟麟閣推薦朱軍到第29軍軍訓團工作。

1937年1月，軍訓團成立后，朱軍任第三大隊副隊長。當時，軍訓團裡的黨員有馮洪國、蔣明成、范菊秋等，加上朱軍共6人。朱軍把其他5人組織起來建立了黨支部，他任支部書記，蔣明成任組織委員。不久，他們又與上級黨組織接上了關系。上級黨組織的領導是謝甫生、王世英兩位同志。

七七事變后，朱軍隨軍訓團到濟南，又招收了40多名新學員，大部分是濟南師范學校的學生，其中亦有不少黨員。如陳克、李天民、吳棣等。軍訓團開到鄭州，成立了新生隊，朱軍兼隊長，並建立了黨支部，發展了多位黨員。然后把他們陸續分到軍訓團各中隊。以后李天民擔任支部書記，與朱軍單線聯系，朱軍再與特委聯系。后來，李天民到新四軍挺進隊后，在一次戰斗中犧牲了。

郭景興告訴我，1931年宋哲元任第29軍軍長時，1929年入黨的地下黨員張克俠就在第29軍38師（師長張自忠）任參謀長。1937年至1945年抗日戰爭時期，國共兩黨第二次合作。第29軍中的地下黨員數量猛增。1938年第29軍改編為33集團軍時，張克俠升任參謀長。同為地下黨員的過家芳已任第179師副師長、軍訓團團長。1939年入黨的何基灃同志任第179師師長、第77軍軍長。他們身居國民黨軍中要職，一方面指揮抗戰殺敵，一方面積極發揮地下黨員在抗戰中的作用。

回顧1924年馮玉祥建立國民軍，到1925年建立西北軍，再到1933年建立第29軍后很長一段時間，隊伍裡都活躍著我黨隱蔽戰線上的同志。他們長期隱姓埋名，歷經北伐戰爭、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，為民族解放拋頭顱、洒熱血。他們是戰斗在西北軍、第29軍的紅色尖兵。這是張克俠、何基灃、過家芳、朱軍等幾代共產黨人和革命者，用鮮血和生命進行艱苦奮斗的真實寫照。郭景興深情地說：“20多年來，他們生活在特務密布、危機四伏、隨時都有被殺頭危險的環境中。這就要求他們必須具備大智大勇的超人才干﹔必須具備‘出淤泥而不染’的高尚品德﹔必須具備‘貧賤不能移，威武不能屈，富貴不能淫’的堅強毅力，才能承擔如此光榮而又十分艱巨的任務。這是一批‘特殊材料制成的人’。”

我傾聽著郭景興的講述，內心頗為感慨，是怎樣一種力量使郭景興和蔣亞嫻兩位老人這般執著地用20多年時間來做一件事情，撰寫抗戰中的愛國之人、報國之事呢？對此，郭老的解釋是：“我的童年是在日寇的鐵蹄下走過來的，我目睹過盧溝橋事變后，我的家鄉同胞遭受日寇的屠殺。幾十年過去了，和平年代的無憂生活，似乎讓許多人淡忘了那段痛苦的歷史，淡忘了日軍侵略中國的暴行，而前些年日本右翼勢力又篡改教科書、參拜靖國神社等，這些都使我和老伴非常氣憤。我們尋找真實的歷史記憶，就是為了警示后人不要忘卻那段歷史。”

而今，我景仰的兩位老人都已去世了，但他們的背影依舊在我眼前晃動著。我想，歷史是由人民寫就的，無論是那些驚天地、泣鬼神的抗日英豪，還是那些弘揚正氣、默默奉獻的普通人，都是值得后人崇敬的。我敬重那些為歷史豐碑鐫刻時代記憶的人們，他們是在記錄歷史，也是在書寫歷史。

來源：解放軍報